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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间戏事(散文)

常常会想起那段和奶奶一起去河边晒谷场看戏的时光。

小时候,娱乐活动匮乏,男女老少最期待的,就是一年几次的戏剧下乡。

县里戏剧团到村里唱戏前一周,已退休的老村长就会拄着拐杖,颤悠悠地一家家走访。因为近的缘故,老村长第一个总是先到我家,他平时声音很大,这时倚在门框前,却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,“银古奶奶,周六晚上县里来唱戏啦!”这时,我们家就会集体发出一阵惊呼。农村人往往对周几没有概念,于是奶奶慌忙从餐桌前站起身来,走到挂历前焦急地翻看:“周六是什么时候……哦,是七月初九。”然后回过头来大声说:“银古,初九晚上奶奶给你买雪糕吃!”我欢快地答应一声,一溜烟冲出门,去邻居家里报信去了。

等老村长走到第四五家时,全村人全都知道了县里要来唱戏的消息了。老村长颤悠悠地拄着拐杖走到下一家通知时,虽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,但仍会配合地发出惊呼声。整个村里很快就沸腾了起来,老人们聚在一起猜测这次唱的是哪出戏,小孩儿们则尖叫奔跑,兴奋地讨论看戏时可以吃到什么美味零食。

接下来几天,整个村子都洋溢在兴奋的氛围里。白天忙完地里的活儿,晚上奶奶就兴奋地和邻居讨论戏份,或者搬个凳子,拿着戏匣子,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咿咿呀呀地和戏,夏日的月光,透过斑驳的葡萄藤叶,斑驳地照在奶奶陶醉的脸上,洋溢着幸福的味道。

终于到了周六,天刚蒙蒙亮,奶奶就起床了,提着昨晚的剩饭菜下田干活去,忙完回到家已是日落时分。来不及做饭,每人一碗酱油拌饭草草了事,碗都来不及洗,就一人端着一个小凳儿匆匆往晒谷场赶。

还有一百多米远,就能隐约听到晒谷场那边的嘈杂声,借着初升的月光远远望去,场边老戏台上已是灯火通明,红红绿绿人影幢幢。这下大家急了,一路小跑起来。

从家到晒谷场,要经过一段长长的田埂,田埂一边是泱泱河水,一边是汪汪水田。虽有月光,但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,才能走得安全。急切赶路之下,走在前面的辉白一脚踩空,往河里栽去,幸好走在后面的辉白爸爸眼疾手快,一把拉住,引得后面惊呼连连。这边的状况让走在更前面的明崽一家频频回望,明崽手舞足蹈地嘲笑辉白:“你们看辉白差点搞了个鲤鱼跳水!”话音刚落,随着一声尖叫和扑通声,只顾看辉白出丑的明崽,自己摔到了水田里。大家手忙脚乱把明崽拉上来,此时的明崽已是一身湿透,沾满了淤泥,头上还顶着一株翠色喜人的秧苗。

这块水田刚好是辉白家的,明崽奶奶看着被明崽扑腾得乱七八糟的水稻田,不好意思地说:“辉白爸爸,看明崽把你的秧苗搞得跟牛滚田一样,我那还有一些秧苗,明天我帮你插回去。”辉白爸爸笑着摆摆手:“没事没事,倒是明崽这一身水一身泥的,戏看来是看不成了。”

一听这话,刚才还不当回事的明崽马上就要哭了,明崽奶奶忙说:“没事,奶奶带你回去冲一下,换身衣裳就来,赶得及的呢!”明崽这才破涕为笑,慌忙催着奶奶往回赶。

一群人赶到晒谷场时,大戏已经开演了。晒谷场戏台前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,奶奶拉着我在前面找了个稍宽松的地方,挤了两个位置。奶奶兴致勃勃地盯着戏台上,听着戏文,眼睛半眯,咿咿呀呀地小声和着。

戏台上五六个宫女围着一对黄袍男女唱着,看起来非常热闹,我小声问:“奶奶,这演的是哪出戏呀?”

奶奶依旧还是眯着眼:“这呀,是《长生殿》,你看,那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呢!”

戏台上,唐明皇意气风发,杨贵妃慵懒明丽,踱着戏步,捏着嗓子唱着,戏词儿虽然听不懂,但咿咿呀呀地,听着别有一番韵味儿。

我问:“他们真的能长生吗?奶奶你也能长生的。”奶奶便笑:“傻孩子,哪有人可以长生啊。”

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静静地看了一会儿,换好衣裳的明崽和辉白一起来邀我玩。还没等我开口,看似一直沉浸在戏文里的奶奶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块钱,“去买雪糕和糖人儿吃吧。”

我欢天喜地地接过钱,一溜烟儿和小伙伴跑到场边小贩处,有的买雪糕,有的买糖人儿,有的买瓜子,大家把手里的钱花得精光,又围着看戏的人群奔跑嬉戏,吵吵闹闹的声音惹来大人们一片怒骂,就连戏台上的冠生、花旦们眼睛余光也忍不住往这儿瞟,享受到了万众瞩目的待遇后,一群人这才往场外的番薯地玩儿去了。

在番薯地里玩捉迷藏很久,见戏台那边音乐声停了下来,台下也变得嘈杂起来,大家匆忙回到晒谷场,找到各自的长辈回家。奶奶一手拎着一只小板凳,笑眯眯地问:“戏好看吗?”我说:“好看极了!”奶奶便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。

夜深了,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在了云朵背后,只露出了一条细细的小月牙儿。走在漆黑的田埂上,我好几次差点摔在水田里,奶奶便把两只小板凳往爸爸怀里一塞,蹲下身对我说:“来吧,奶奶背你。”爸爸忙抢着要背,奶奶说:“你当我老了吗?背我六七岁的小孙儿,我还是背得动的。”爸爸见奶奶坚持,只好作罢。

我仰起头看夜空,漆黑的夜里,月牙儿点缀在漫天星空中,四周蛙声一片,夹杂着往家赶的小渔船的浆声,我伏在奶奶温热的背上,朦朦胧胧地,竟很快睡着了。

那晚的场景,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,我还常常想起。岁月流逝中,那个背着我健步如飞的奶奶,也渐渐苍老了。我读大学时,奶奶得了老年痴呆,都不认得人了。在离世前几天,她离家出走,大家找了很久,才在那个早已荒废杂草丛生的老晒谷场找到她。她为什么会去那里,无人知晓。

许多年以后,我带着女儿去南京旅行,为了让她领略我小时候难以忘怀的戏曲的美好,我特意带她去朝天宫的昆剧院听《长生殿》。唐明皇和杨贵妃出场的一刹那,剧场昏暗的灯光下,我恍惚置身于三十年多前的那个夜晚,我仿佛看到奶奶正看着我笑,奶奶的那句话嗡地一声在我脑海里响起,“傻孩子,哪有人可以长生啊。”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奶奶离世前,为什么会去那个早已荒废的晒谷场,因为那里,保留着她最珍惜的快乐、幸福,以及不舍。

那一夜,所有关于那个童年夜晚的一切细节,都像老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:香甜美味的雪糕,和小伙伴四处乱跑的惬意,那一片此起彼伏的蛙声,漫天星空中的那轮月牙儿,还有奶奶背上的恋恋温度……在南京的那个夜晚,我看着甜蜜的戏,却泪流满面。

直到此时,我才明白,原来一直被我念叨的小时候的美好,其实并不是戏,而是那段充满欢愉的、和奶奶共处的难忘时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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